「三吋日光·You're My Sunshine」（18）
十八
北京市防汛办的短信一遍遍在季胜利的手机上跳出来，年末的一场暴雪已经让这整座城变得银装素裹。凌晨五点，市教委发通知宣布全市中小学停课一天。虽然京华仍然组织学生照常上课，但许多教授和老师也选择了临时取消课程。季胜利就坐在医院的急诊观察室里陪着刘静，看她那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的样子，一整夜。他手机上是短信，微信，邮件响个不停。半夜里，派出所的警员接到医院护士的匿名举报还跑来了一趟，忧心是季胜利殴打了刘静。待到他解决了这个乌龙，天就快亮了，他也才刚刚安静下来一会儿。
季胜利：吴主任，我考虑了一下，如果系里其他老师没有带队参加市里书法大赛的计划，我可以去，没问题。
季胜利：各位同学，由于暴雪天气原因，今天的趣味书法课程全部取消。请各位同学自行阅读《书法与二十八星宿（四）》讲义中剩余的内容，并按照学期初分配的星宿顺序完成个人作品，下次课上讲评。期末作品的主题已经遵照大家的建议作出修改，请各位同学到学习系统内进行查看。另外，学校拟定组织我校学生参加市里举办的大学生书法比赛，我校将以二十八星宿为主题的作品参赛，有兴趣的同学请在群里接龙报名，名额总共二十八位。最后，请各位同学注意出行安全，防寒保暖。
季胜利放下手机，眼前的人儿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床上，那好似与他之间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样子让他看得心痛。
“刘静……我就在这儿，你要是想说点儿什么 ，你就说话，我听着呢，好吗？”
刘静轻轻挪了挪头，她那黑色的长发就在围巾的遮盖下浮动了一下，季胜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背影，也迟迟不见她有转过身来的意思。于是他缓缓伸出手去，试图轻抚着她修长的手臂，可他的手才刚碰到她，她就猛的一个惊跳。
“对不起，对不起，刘静。没事儿，不怕 ，不怕。”
他连忙像是触电一样弹开了手，就内心无比愧疚地道着歉。他想要抱着她的。他想要紧紧地抱着她的。他怕她疯掉，他怕她碎掉。直到刘静看似平静下来，他也还惊恐着。他觉得自己守着一只稀世珍奇的鸟儿，他那属于人类的力道稍有不慎就会碰坏了她娇贵的羽毛，可这只鸟儿又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他每每想要呵护她那露着皮肉的伤口，就好像会伤她更深一般。他责怪自己的愚钝，他责怪自己的笨：
“刘静……你想吃点儿什么吗？我给你去买，好不好？”
那背影不答话，虚弱地伸出手来晃了晃。
“天都亮了，早上多少吃点儿东西吧？不吃不行的。”
刘静仍然是迷离的样子。
“那我去买点儿吧？小米粥？想吃吗？加点儿小咸菜？”
季胜利起身，仅略微看见她微微泛着红的脸和那含着泪的眼。
“刘静？”
刘静点点头，而他绕过那张看起来并不十分舒适的病床，就见她那仍然一脸惊恐的样子，忽然就变得于心不忍了：
“刘静，我就走一会儿，你行吗？”
刘静仍然点点头，闭上眼睛，眼泪就不经意地滑落。他想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可想到她先前的反应，又像是条件反射似的僵在原地踌躇不决，末了，只说了句：
“很快，我很快就回来，别怕。”
季胜利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在街上买小米粥是什么时候了。这些年在京华，他有空的时候和崔雪莹一起做饭吃，要是早课着急，他就去食堂吃。那场变故之前，他早上都是在家里吃刘静做的饭。再之前……是住在筒子楼的时候吗？大概是吧，他记得不大真切了。而彼时，他也才知道，一碗小米粥要五块钱，一个茶叶蛋要两块五毛钱。鹅毛大雪漫天落下，路边不时有车辆躲避不及，即使是低速行驶也在湿滑的路面上造成连环相撞。而季胜利就把那还温热的小米粥裹在怀里，像是保护着孩子那样小心翼翼地一阵疾行，脸冻僵了，鼻子都在发红。摩擦力变小的积雪上，他那笨拙的身体偶尔就不小心摔个人仰马翻，而他狼狈地爬起来，掸掸身上的雪，就捧着塑料打包盒里的小米粥继续前行。
“哎？雪莹……你们……怎么在这？”
待到他终于平安地把那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护送回到医院的时候，就在急诊大厅里见到了带着一言的崔雪莹。
“诺诺呢？”
“胜利老师，我把诺诺送幼儿园去了。言言今天早上说他还是有点不舒服，想来医院让医生看看。”
崔雪莹低下头，一脸欣慰地看着那个孩子，手就温柔地揽着他：
“他说他万一变得更严重了，担心我弄不了他，就趁着自己现在还能走路，叫我带他来看病。”
那孩子面对季胜利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仰头看了看他，视线就垂落，放空。
“那看医生了吗？医生怎么说？”
他听说孩子身体不舒服，心就提到嗓子眼儿，他记起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一言卧床休息的，可这孩子却经历了一个几乎可以用“动荡”来形容的夜晚。
“刚看了出来，大夫就是说，要静养，好好休息，别受刺激。”
崔雪莹低头看看这个性格沉稳的孩子，一言就也抬头看看她，柔声细语一句：
“小阿姨，我能去看静儿吗？”完全忽略了季胜利的存在。
“静儿……”
刘静的耳边忽然是这样奶声奶气的童音，闻声，她的眼眶就又一次湿润了。她不知道要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孩子，可那孩子就已经出现在她的眼前。
“静儿……你疼吗？”
一言小人儿站在她的床前，就用那小小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触碰她脸上红肿的痕迹。刘静抬起手来，把那孩子的小手握在手里，想哭的情绪就按捺不住。
“静儿，我今天早上送诺诺去幼儿园了，我亲手把她交给我们老师，才来这儿的。你放心吧。”
刘静用手轻轻抚着儿子的小脑袋，泪里带着笑。彼时，季胜利也才拎着小米粥走进这个急诊护士们为了尊重刘静的隐私才让为她一个人腾出来的单人观察室。一言瞥了季胜利一眼，视线里的冷漠仍然明显地就传递给了季胜利，可小人儿开口确实另外一番味道：
“静儿，你喜欢的胖叔叔给你买了小米粥，你快趁热喝点儿吧？我去给你拿！”
一言小人儿转过身，不由分说地就接了季胜利手里的小米粥和茶叶蛋，像模像样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条小腿悬空着轻轻摇摆。于是刘静就勉强着坐起身来，季胜利见状一个健步冲上去，扶着她，把枕头在身后给她垫好，可仅仅只是那么几秒的接触，他都能感受到刘静的抗拒和紧绷， 于是他就像是被捆住了手脚，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生怕碰了她内心层层叠叠却脆弱不堪的防线。彼时的一言把装着稀饭的碗递给刘静就认真地剥起鸡蛋来：
“医生爷爷说了，我要好好地休息才能快点儿好。静儿，你也一样，我今天哪儿都不去，我就陪着你，我们一起好好休息。”
一言小人儿用那灵巧的小手剥开了蛋壳，抬头就见刘静那小猫一样吃小米粥的样子：
“哎呀，静儿！饭要大口大口吃才能马上好起来！”
小人儿把鸡蛋放在餐盒的盖子上，略微端详了一下季胜利那尴尬的模样，脸上就露出些许的不悦。他从椅子上溜下去：
“静儿！你太不乖了！我必须得喂你了！”
一言小人儿从刘静的手里抢过那个塑料的餐盒，就颤巍巍地端在手里，一勺一勺举着喂进刘静的嘴里。
“言言……不用……妈妈自己来。”
“静儿，吃饭的时候别说话。”
又一勺小米粥堵了她的嘴。
季胜利就站在一旁看这母子两个人此刻好似错位的模样。一言小人儿温柔体贴地把那小米粥喂给她喝，还不忘用手里拿着的小勺子轻轻给她把顺着嘴角流下去的汁液也都填进嘴巴里。每每刘静缓慢地吞咽，小人儿就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那画面，温柔可爱，也让人心酸不已。他看得出神，仿佛只剩下心里钻心的痛在折磨着他。
“妈！您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
医院里一早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说，辗转从急诊这边传到住院部那边的时候，已经是近黄昏。季杨杨听说了就从住院部一路小跑过来。
“大哥哥！你吓到静儿了！”
一言小人儿一骨碌就爬上刘静的床，用那小身子把刘静护着，刚刚好遮住她那张触目惊心的脸，只有些许黑亮的头发还垂落着。
“杨杨……”
季胜利那仍然炙热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而比起一言，季杨杨的目光是更加的犀利冷冽。
“你打她？你还是人吗？你前两天把弟弟推下去，今天你又打我妈？”
“杨杨……不是……我……”
季胜利被他着一连串无厘头的质问惊得一愣。
“我妈到底是哪儿对不起你了？她自己命都快没了还要给你生孩子，你就这么回报她吗？”
“大哥哥！”一言小人儿一声吼：
“胖叔叔没有打静儿！胖叔叔救了静儿！大哥哥！你都是大人了！为什么还这么随便说别人？！”
一言小人儿连滚带爬地从刘静的床上跳下来，就一脸愤怒模样：
“你快出去吧！你让静儿好好休息休息！”
他拉扯着季杨杨走出这间屋子，这屋子，就安静下来，刘静靠在床上，脸上还肿着，就向着季胜利投去一个无奈的目光，而季胜利和她一样，也是那般无奈。只是，他比她更多一丝挫败。
“大哥哥……你别总是那么生气的。静儿说了，生气的时候说出来的话，最伤人了。”
季杨杨抿了抿嘴，没让这孩子看出他内心的微微的波澜。
“胖叔叔真的没有打静儿。要是没有胖叔叔，静儿都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你应该去和胖叔叔道个歉。”
一言小人儿自己已经语气和缓。而季杨杨莫名觉得这孩子像极了母亲，像极了母亲震怒过后又能平静下来的样子。于是他就和这个孩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慢步走着，雪依然在下，长椅上，石头上，亭子上，冰面上，到处都是白皑皑的积雪。
“大哥哥……你也是静儿生的吗？”
一言小人儿忽然问了一句。而季杨杨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兜里，浅浅地笑了一声。
“那……那个胖叔叔……他也是你的爸爸吗？”一言小人儿又问。
“是吧，是。”季杨杨都快忘了自己还有爸爸了。
“大哥哥……那你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静儿的人吗？”
小人儿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地问道。而季杨杨听了这一句充满着童真又十分深刻的问话，心一下子就沉落了，静默了许久，叹了气，无言以对，只说了句：
“我不知道。”
也不清楚一言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可还等季杨杨反应过来，他就忽然觉得，脖子里被灌进去一个冰凉的雪球，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言：
“小崽子！你敢偷袭我！”
季杨杨佯装气恼地就抓住那小人儿，也攒了一个雪球朝着小人儿丢去，一边和他打着，却一边护着他。这小小的花园里就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
“静儿！”
小人儿跑回来的时候，满脸通红的，就扑上去给了刘静一个长久的拥抱：
“大哥哥说了他一会儿给我们送晚饭来。”
小人儿趴在她耳边，就顺势躺在她身旁紧紧依靠着她。
“刘静……那……我去接诺诺，给她做点儿东西吃。你就别操心她了。”
季胜利不知道该要怎么体会刘静唯一不抗拒一言的事，于是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多余的人，自告奋勇道。刘静应允了他，一言小人儿的脸就一直铁青着，眼神稍微游离着一些：
“那个，胖叔叔。大哥哥让我跟你说，他跟你道歉。”
一句话，说得十分勉强。直到季胜利走后，一言才似乎恢复了平和的状态，抬起手来，轻轻扶着刘静的额头，看着她那满脸的瘀斑，心疼的样子，而刘静也那样抚着儿子的小脑袋，同样是心疼的样子：
“对不起……言言，让你看到妈妈那个样子。吓着了吧？”
一言小人儿摇摇头，挽起嘴角笑着的模样像极了她：
“静儿，你赶快好起来，就好。”
“言言……对不起……”她依然那样慈爱地抚摸着儿子。
“哎呀，静儿你说一遍就行了。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的话……让我想想啊……嗯……那你就抱抱我吧。”
一言小人儿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刘静的嘴角就也跟着轻轻地一抽，搂着儿子在怀里。
“爸爸——”……“你们看！我爸爸来接我了！我没说谎！我真的有爸爸！”
“哎！宝贝诺诺……”
他一把抱住朝他飞奔来的一诺小人儿。一诺就靠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是吗？有进步！诺诺真棒！”
一诺小人儿露出一排可爱的小乳牙，傻傻地一笑，像他。
“请问，您找哪位？”他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
“哦，我想见见刘静。”
这位言语温婉的女子看上去大约是古稀的年纪了，棕色的长发，发根已然透着些白色：
“你是……那两个娃娃的爸爸吧？长得可真像呀。”
“您是……”
“哦，你就和刘静说，是明姨，她知道的。”
“明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