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一意一点一滴

Story is my life. Life is my story.

「三吋日光·You're My Sunshine」(15)

十五

“诺诺呢?”

入夜的北京,刘静守在一言的床边,已经一副疲惫的样子,长发垂肩,厚外套在肩上盖着,看上去大概是刚刚小憩了一阵的样子,她接了季胜利的电话说平安找到一诺,还和那孩子在电话上说了两句,才平静下来。见到季胜利赶回医院来,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情了。他呼哧带喘地掀开挂帘独自一人走进来,她就莫名觉得他有种意气风发的样子,难以描述的。她猛地一抬头,肩上的外套滑落。

“我给她下了碗面,吃了就困了,我把她放在家里了,雪莹带着呢……”

他平和地倾吐,带着一丝浅笑,就走到她身旁捡起她的外套。

“雪……”她听罢一脸的诧异:

“我还是去看看诺诺吧……在外面跑了一天肯定吓坏了。”

语毕她就起身,终也没能说出口,她心中的不安和芥蒂。过去的这些年里,被她带在身边当成身体的一部分养大的两个孩子,对她来说意义非凡,那浓郁的舐犊之情,不经意就满溢。

“刘静……”他单手扶着她的肩,挽留着:“那言言这儿呢?”

刘静看看床上睡着的一言,脸上闪过一丝焦灼,十分作难,她恨不能分身有术,一个守着她的一言,一个抱着她的一诺。

“刘静,你放心,诺诺那有雪莹看着呢……”

他也没能说出口,他匆匆进了家门又匆匆跑回来,全是因为惦念着她。

她好似点头之交一样轻轻拂去他落在肩膀的手:

“老季,这样不太好,我还是过去一趟,你……能不能帮我盯一下言言?一会儿医生要再来看一下。”

季胜利微张着嘴,略微惊讶地看着她。

“我去一下就回来。”

她好似敷衍一般把纤长的手指在他的袖口上按了按,就从他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外套,边穿着就边快步走着,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而他此刻不知所措地站在站在原地,挂帘外飞速旋转着的急诊室传进来的嘈杂声,也都没那么重要了。

 

季杨杨:妈,您晚饭也在这边吃吗?我在买饭呢,一会儿给您送去吧?

刘静:谢谢儿子,不用了,妈妈现在回去看妹妹。你爸爸应该还没吃,你给他买一份吧。

出租车里,刘静的脸就被路灯映照得一亮一暗地,她低头斟酌着手里的文字,最终还是发出去了。

刘静:杨杨,你今天那么和爸爸说话,妈妈还是觉得有点不妥当。当时的事情,你也知道,爸爸是被冤枉的。妈妈那个时候走,在爸爸看来,是妈妈伤了爸爸。爸爸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妈妈能理解他,妈妈希望你也能尽量尝试理解爸爸。

 

“刘静老师,快请进,快请进!”

刘静持着那犹犹豫豫的心情敲门,就见崔雪莹热情洋溢地模样站在里面,她的黑直发胡乱地束起来在脑后,两个袖子还堆在手肘,露出年轻女子那姣好的小臂,看样子,她像是在杂事里忙碌着:

“胜利老师说您要过来,我这儿也来不及收拾,家里乱,让您见笑了。”

刘静随着她的步子走进门,就见女儿的衣服洗了晾在客厅的中央,她不知该要怎么体会这种感觉:

“你看,诺诺在这儿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没事儿的,刘静老师,家里又干又热,洗洗衣服晾一晾,反而还觉得好点儿呢!”

刘静在她那活力四射的语气里谨慎地环顾这房子,这间小两居格局和她对门的那间正好相反,一种陌生而有安适的感觉就飘散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而崔雪莹只是在一旁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就涌上一丝怜惜:

“刘静老师,诺诺在里面睡呢,您过去看看吧。我这儿还有点东西没弄完。”


刘静走进那间和她的主卧几乎一样的房间里,就见这屋子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浅木色的极简家具,随处可见的家居用品飘散着一股浓浓的MUJI风,除了写字台上面下面堆着貌似一摞一摞的论文一样的东西之外,这屋子倒也干净整洁。一诺就在床上盖着一条薄被子睡。刘静蹑手蹑脚地脱去外套,就蹲在床边,轻抚着一诺小人儿的额头,看她浅睡的模样。

“诺诺……”她的小人儿似乎被她唤醒了,就暴躁地蠕动着身子。

“诺诺?”她又轻唤了一声。

“妈妈——”

一诺微微睁眼看见她,那委屈的小眼泪就不停地掉下来。于是刘静索性就在床边坐下,把一诺横抱在怀里哄着。彼时,她也才见一诺穿着一件她不认识的睡衣,长得可以给她当睡裙了,看上去,应该是崔雪莹的衣服。

“诺诺,以后不能再自己乱跑了,知道吗?你今天可把妈妈给吓到了。”

“妈妈——”一诺小人儿也不知是有没有听见她的叮嘱,把脸扭到她的怀里蹭来蹭去地:

“妈妈——今天——那个叔叔给我甜甜了——我就叫他爸爸了。”

小人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

“哪个叔叔?”刘静听着汗毛都要竖起来。

“就是——哥哥说妈妈喜欢的胖叔叔——”

刘静一怔,就猛地低头看着怀里那个仍然好像个婴儿的孩子:

“诺诺……你叫胖叔叔‘爸爸’了是吗?”

一诺小人儿点点头,就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仍然把脸埋在刘静的怀里。

“诺诺,你是不是困了?还要睡吗?”

刘静还一只手抱着她在腿上,就伸手去拿挎包,她的挎包里还有不知哪天放进去的备用尿不湿。

“好了,诺诺,睡吧,妈妈抱着你睡。”

刘静保险起见给一诺包好尿不湿,为她整了整衣服就拉来一个被角给她盖着,抱着一诺看她在她怀里渐渐睡去的模样,她竟觉得心里的爱无法宣泄似的,她想就那样抱着一诺。

“刘静老师……”

崔雪莹也像她那般蹑手蹑脚地轻轻推开门,低声唤她,刘静那被台灯映亮的侧颜就出现在她眼前。在崔雪莹的视线里,刘静抱着一诺在怀里,低着头端详那孩子睡觉时的模样仿佛泛着光那样地慈祥,她一个女人都似乎要为之心动了似的。

“您要不要出来坐会儿,喝杯茶?”

崔雪莹轻轻地发问就怕吵了睡着的一诺,于是刘静也那样柔柔地和善应允,轻轻地放下一诺,在孩子额头上印了一个安恬的吻,跟着崔雪莹走出门去。

“刘静老师,我今天能看出来,胜利老师,是真的很在意这两个孩子。”

崔雪莹请刘静在客厅的沙发坐下,就为她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我跟他去找诺诺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我看着他在街上跑起来,我都吓了一跳呢。”

刘静浅笑一下,视线就轻轻地偏过去:

“他以前一直是那样的。”她的声线如同那清茶般香醇。

“刘静老师……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年……您是怎么才能做到的……”

崔雪莹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而与刘静的那个碎花茶杯不同,她的,只不过就是一个旧了的马克杯。

“那些年……是我对不住他。”

刘静还没等崔雪莹说完,就一句平和而清浅的话语道。崔雪莹反而愣了,一脸木然地看她,半晌才明白过来,忙摆着手:

“不是不是,对不起,刘静老师,我不是说……我是说,那些年,您跟着胜利老师全国各地到处跑的时候。”

崔雪莹的脸上满是尴尬的笑,而刘静依然是那样云淡风轻地: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他还和你说这些啊?”

她又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而崔雪莹似乎都没有理会她那些许的惆怅就自顾自地像是一个发现新玩具的小孩一样,喝了一口茶就喋喋不休。

“刘静老师,我真的特别佩服您。我写博士论文选题的时候去找文献,我发现只要是我想到要做的东西,您以前就都做过,而且做出来的成果都比我想去研究的还要深刻。我那个时候,都要去天文馆拜访您了。结果师兄跟我说,您2013年以后就不做学术了,您也不在北京。”

2013年,对于刘静来说是她生命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和1997年,2000年,2019年有着几乎同样的重量。她就是在那一年,义无反顾地放下了孩子,以及如同孩子一样的科研道路, 跟着季胜利去了江西的穷乡僻壤搞扶贫。而如今回忆起来,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好似梦境一般。

“刘静老师,换我的话,我绝对做不到。”

刘静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而她心里的感受是复杂的。

“我其实一开始不知道您和胜利的老师的关系。我认识胜利老师就是她带着学生们写二十八星宿的时候。刚开始,他总是和我讲他太太的事儿,一起在筒子楼里生活,一起在各地安家,后来生病。这些事他都和我讲,我就想啊,这么温柔善良,和胜利老师伉俪情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是我想不到。偶然一次,我才知道原来您就是他太太!”

刘静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个依然年轻的女子讲述着这一切,不知道该要说什么好:

“刘静老师,您知道吗?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也很喜欢这样的家庭。每次胜利老师说到您的时候,我就总是想到我爸和我妈。我是在鄂尔多斯一个小县城里长大的,我小时候有一阵子,也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和我爸爸住在一个废弃的电影院里。那个电影院特别大,座位都拆掉了,很空旷,我的卧室就在原来二楼的放映室。有一天夜里,我妈妈来找我爸爸,我听见我妈妈在大厅里冲着我爸喊,崔兴虎!你跟着我说!我是一个王八羔子!我爸就说,我是一个王八羔子。然后我妈说,我该挨千刀万剐,我爸就说,我该挨千刀万剐。我跑出去,就看见我妈站在那个幕布下面的舞台上,舞台上铺着红色的毯子,感觉特别远,特别远。后来我就跑到外边去,看星星。离开那个地方以后,我就去呼和浩特和我奶奶一起生活了。我也是长大了才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干了什么事儿。我……”

“雪莹……”

刘静看见眼前的女子,眼里有泪光,于是她伸出手去,轻轻覆在那双俊秀的手。

“刘静老师,胜利老师和我聊起您的时候,我觉得,真好。人生里如果能遇到这样的伴侣,可是真的,太好了。”

那女子一眼望进刘静的眸子里,让她没处藏没处躲的,而她低下头去,却也觉得脸颊心头阵阵灼热,她的手还握在崔雪莹的手上,无言以对。

“刘静老师,您真是令人倾慕的人啊。”

 


嘀嘀——嘀嘀——嘀嘀——

季胜利趴在床边休息的一会儿,就听见耳边这样一阵电子设备的响声,他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着,还没找到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就停止了,随即便是一言小人儿柔弱的声音:

“胖叔叔——吵到你睡觉了吗?对不起,这是我给静儿定的闹钟。”

“言言……醒了?你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季胜利听见那孩子说话,就投来一个关切的目光,轻抚着他的额头。

“胖叔叔,我为什么在这儿呀?这儿不是医院吗?”

一言小人儿不理会他的问话而是径自提问。

“言言,你受伤了,需要观察一下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了。”

“受伤?!我受伤了?那静儿呢,静儿没事吧?”

一言听了大惊,就一脸焦急地看着季胜利。先前医生说的脑震荡逆行性遗忘的症状还是这样显现了,季胜利这样想就忙答道:

“放心放心,她没事,她回家去看你妹妹了,马上就回来了。”

季胜利略带一点笑意看着这孩子那副小大人的模样。

一言长舒了一口气,可一瞬就又嘟起嘴来,看着小腕表上的时间从7:01跳到7:02,一脸的忧郁:

“今天又不能告诉静儿爸爸爱她了。真愁人。”

季胜利笑出声来:

“怎么?还有讲究吗?我看你好像专门定闹钟?”

“这个嘛……是秘密!”

一言小人甩去一个挑逗的眼神看了季胜利一眼,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算了,还是告诉你吧。”小人儿挪了挪身子:

“胖叔叔,我这个闹钟是七点零一分,每天可以响两次的!因为静儿和我爸爸是1997年7月1号结的婚。胖叔叔,1997年你知道吗?那是很长很长很长很长时间以前!”

季胜利依然保持着僵住的笑容,轻抚着小人儿,听他的童言无忌:

“我怕静儿忘了,所以定闹钟给静儿,这样她可以每天至少想起来两遍。想起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她。”

“言言……”季胜利只觉得眼眶一阵温热。

“可是吧,胖叔叔,我告诉你实话吧。我和诺诺其实没有爸爸。Jason叔叔不是我们的爸爸。诺诺那个笨蛋到处叫爸爸,你不要理她,她白天晚上都做梦梦见爸爸,她其实根本分不清谁是真的爸爸,谁是梦里的爸爸。”

一言小人儿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双臂抱在胸前:

“不过,胖叔叔,我和你说真的。Jason叔叔真的对静儿不好。你就不考虑考虑,娶静儿吗?静儿喜欢你。”

“言言……”

小人儿煞有介事的模样,让季胜利哭笑不得。他深知,刘静是有婚约的人。

“胖叔叔,你要是娶了静儿,我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小人儿的童音还奶甜奶甜地,就故作成熟地一挥手,于是季胜利看着就笑得更爽朗:

“你怎么还总是叫妈妈‘静儿’‘静儿’的。”

“因为我爸爸这么叫她呀!”小人儿又那样得意地看他。

“静儿……”他的唇齿间就呢喃这个名字。

“哎!胖叔叔!‘静儿’可不是你能叫的!这是我爸爸的!”

一言小人儿严肃起来,眉毛皱起来,半躺在床上,叉着腰一本正经地,可呵斥起来仍然奶声奶气。

“静儿……”

他的声音仍然浑厚,而彼时,那垂落的挂帘已然拉开。刘静的身影就出现在那挂帘的后面。她躲开他炙热的眼神,无视他深情的呼唤,只微微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幽幽的。

“胖叔叔!我就说了嘛!这个名字你不能叫的!”

评论(33)
热度(56)
2020-01-26